慢光阴(中篇小说)
文/石舒清
(资料图片)
春花
事情大致发生在民国二十年(1931年)前后。
女子叫春花,按老家人的话讲,正在13岁上长着。父母都没有了,在哥嫂跟前过活着。就在一天中午,吃过饭洗锅的时候,春花把锅里的水带到锅外面一些,给嫂子看到了。嫂子就指教了她几句,说,像你这么大的人,娃都有了的也不少,你还以为你小着。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骂人的话,而且洗锅确实不应该把锅里的水弄到外面来。但是有一种说法是,孤儿的心思多。嫂子那么一说,春花嘴里不说什么,心里已有了怨气。她觉得不只是洗锅的事,许多事上嫂子都看不惯她,爱指教她,好比嫂子洗锅,锅里的水带出来了,会是一个大事吗?会有人说她吗?她春花会因此说嫂子吗?根本就不可能。关键是,嫂子洗锅春花就不往这里看,只有存心找事才能发现这些不值一提的事。还有一次她来月经,在后院里偷偷洗月经带,这种事嫂子都来插一杠子,而且她不知不觉就到了你跟前,看到可怕的事那样吼喊一声,说哎哟不得活了,你看你拿啥洗你那个呢,这是吃水用的壶你知道吗?说着从她手里夺过水壶,骂骂咧咧去了。月经带还没有洗完,春花看着没有洗完的月经带,也只有大睁着眼睛流眼泪的本事。说起来这样的事多了。
哥哥在中间,调停过她们姑嫂的矛盾,哥哥对嫂子讲,她还是个娃娃,你就不能同样的话声音软和一些说吗?哥哥给春花说,嫂子比母呢,你嫂子也就是嘴头子上的一点毛病,人还算一个好人你承认吗?哥哥也有哥哥的难处。洗锅这个事情稍稍往前,也就是往前一两天的工夫,还有过一个事,就是哥哥不知从哪里买来两件估衣,其中一条女式裤子,屁股后面有血迹,一看就是月经痕迹,哥哥的意思是让春花洗一洗穿去,虽然长了几寸,但是不妨先把长出来的折起缝到内面,等个头长高一些时把折入内面的再放出来,不就可以穿几年吗?而且看那裤子的布料成色,应该不是寻常人家的女人穿的。春花很高兴,洗了在晾绳上晾着。后来不知怎么的,那明明晾在院子里的裤子却不见了,春花一遍遍到晾绳边看,没就没了,那么大一条裤子,用不着这样找的。春花虽然没有问嫂子,但是知道裤子是让嫂子拿去了,从哥哥尴尬的样子上就能看出个大概。但是哥哥也没有多说什么,好像从来就没有过女式裤子这回事一样。这事才过,又是这洗锅的事。春花嘴里不说,不慌不忙洗完锅,装作出门上厕所,就悄悄离开家,向二十多里外的乡上去了。她的姐姐就在乡所在地。姐姐嫁给了一个叫杨文科的人。姐姐比哥哥还大,是家里的老大。春花给姐姐带过两个娃娃,对姐姐的家里还是熟悉的,有不快了,实在忍不住了,也去姐姐家说说。姐妹俩在一起说体己话,姐姐说,你就咬着牙再忍几年,再忍几年你寻下婆家了,就不受旁人的气了。因为父母早逝,姐姐回娘家的时候也不多,回来也不像别的回娘家的,在娘家住个三天五天七天八天,她一般早早来,当天来当天回。父母不在的娘家都是这样的,这没有什么可讲的。姐姐叫桃花。桃花一看到春花的样子,就说,又跟那个淘气了?桃花总是把弟媳叫作“那个”,这一说就说得春花红了眼睛。
春花在姐姐桃花家里,转眼就过去了七八天。这期间春花气已休平,想着是不是该回去了,毕竟哥哥的家是自己的家,在姐姐这里自己总是一个亲戚身份。但姐姐却让她不要急,再待几天。实际春花到桃花家里,几乎一天也没的歇息。桃花家里天天拧麻绳卖,这是桃花家由来已久的一个营生,平日都是由桃花两口子拧麻绳,拧到一定量了,由杨文科拿到集市上去卖,桃花就在家里干干别的。如果家里没多少事,桃花也求着自己的几个娃娃帮自己一把,继续拧麻绳,娃们早就领教到这并不是一个游戏,实是一个苦差事,看到杨文科背着麻绳出门,他们就挤眉弄眼蹑手蹑脚逃掉了,等桃花喊他们来拧麻绳时已不知躲在了哪里。桃花大声哄骗说来吃烧洋芋等,也不见他们闪面,按桃花的话说,现在的娃娃聪明了,知道你言舌子上面啥话,言舌子下面又是啥话。这不,瞌睡遇上了枕头,正好来了个帮忙的,春花来了,好,就帮着拧绳子,腾出杨文科来专门去卖绳子。所以春花在桃花家里,连杨文科也是满意的。当春花流露出要回去的意思时,桃花说,回去干啥?回去不还是干这个干那个吗?还要受人的气。最后桃花见春花确实想回去,大概检讨到自己这里于春花而言也不是个什么好去处吧,于是就对春花说了实话,说你再帮姐两天吧,生意都有个旺季淡季,等这两天一过,你就回去。冬天女人们没农事,不都是大屁股压在炕上给男人娃娃做鞋子吗?做鞋子就需麻绳的,也就这么一段时间能卖。春花打着呵欠说,那你说还待几天?春花一天也待不住了。拧麻绳拧得人天旋地转,吃饭不香,睡觉也觉得在拧麻绳,拧麻绳的时候又不停地打盹。再帮姐三天你就回去,你回去你也是帮那个做活计,你以为你回去能享福,桃花说。
就在这期间,出了一个事情,一个街坊女人,来桃花家串门子,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和桃花闲扯,渐渐两个女人的谈话就有些诡秘起来,好像两个人的一切心思一切交流都关乎春花,当着春花的面不便言说似的。除了含含混混的言语,两个人把女人们之间说秘密话的本事和手段都用上了。那女人重重地看着春花,好像她一眼就把眼前这个女子看准了。春花其实有些瞌睡,对姐姐和那女人的交流并无多大兴趣,倒是她们忙于交流使她可以腾出身来,一边习惯性地摇着拧绳车子一边睡觉。像她这样出身和习惯的人,一边劳动一边借机休息甚至睡觉,不是什么难事。小时候帮姐姐带孩子不就常这样吗?和嫂子去河里抬水,一路走一路休息着不是常有的事吗?除非你擀面切面条,那是不能睡觉的,那时候睡觉危险,会切着手指,那样的时候,奇怪,也不会瞌睡。就着油灯做针线也会瞌睡,忽然被针刺一下,即刻就清醒了,清醒之后又可以做很长时间针线。但是怀里抱着小娃娃或者拧麻绳,都是可以借那样的时候来睡觉的。好像睡着了,好像没睡着。说睡着了能听见别人的说话声,说没睡着又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。也不关心别人在说什么。好像觉得自己在水里一沉一沉,就要被水淹没了,忽然惊醒过来,却发现自己就在干岸上,身边一滴水也没有。春花觉得自己睡睡醒醒了许多次,姐姐和那女人的话还没有说完。她不知道就在这个过程中,姐姐和那个女人已经决定了关于她的一件大事,就剩姐姐给她摊牌了。
那女人走的时候春花是记得的,记得那女人用重重的眼神看着她,好像时刻在评估着她的成色似的,见春花也在看她,她马上换了眼神,对春花友好地笑笑,走出门去了。奇怪,这女人一走,春花忽然一点子睡意也没有了,她看着桃花身边的一大堆乱麻,忽然有些没好气地说,我明儿就回。不是说好的三天吗?桃花说,你先不要急着回去,我有个要紧的话跟你说呢。我这也是为你,从今往后你不用再受那个的气了。同一个人在不同的人那里有不同的称呼,春花呼作嫂子的人,到桃花嘴里却成了“那个”。春花说,摇了一天了,把人的胳膊都摇掉了,看来我到哪搭都是个长工的命。桃花好像没听到春花的话一样,说,你姐夫这阵还没回来,我就这阵给你说吧,反正你说小也不小了,和你同年龄的,当妈的都有呢。姐姐说的这话嫂子也说过,好像春花迟迟不当妈是她的一个罪过。
桃花和那女人挤眉弄眼了一个下午,所说的事情是,让春花给那女人的弟弟当媳妇。那女人的弟弟,死了老婆多年,有五个孩子,男人拉娃娃,有诸多的艰辛,就缺个洗锅抹灶、暖炕焐脚的女人哪。女人的弟弟才38岁,春花十三交十四了,说起来年龄上也不是太悬殊。关键过了一婚的男人知道疼女人。家里五个娃娃,现在小着,虎垒垒(意即长得快)几天就长大了,娃娃长大了,大人们不是就享福了吗?不要看眼前的困难,要看将来的福气,会过日子的人都不是看你现在咋样,而是看将来。桃花还说,关键是那个男人她也算熟悉,算有本事的一个人,至少比你姐夫强一大截,家境在乡上这么多的人家也能算个中等,会木匠活,给人做个案板风匣什么的,都没有问题,你想谁家能不用案板不用风匣呢?一家至少一个案板、一个风匣,这全乡有多少人家?你一年就算天天忙都忙不过来,一句话,事情要是成了,你就当你的娘子去吧。都是桃花说,不闻春花说什么。于是桃花停住给春花输送麻线,盯住春花的眼睛问,你听没听着?答应不答应?你要答应我再跟对方细说。等不到春花的话,桃花又说,我觉得是个好事情,你没有理由不答应;你要是答应了,有你自个的家了,吃睡穿戴都由你,再不看人的下巴再不受人的气了。正说着,那街坊女人忽然又走进来,走得自己热气腾腾的,把一块花布、一条新毛巾、一盒雪花膏搁在炕边儿上,说,先没个给头,先把这个留下给你妹做上件衣裳,别的过后再详细说。桃花有些紧张地看着春花,说,我们正说着呢,这也有些太着急了吧。那女人说,没啥,事情成不成都成,先给你妹做个衣裳叫穿上,好女女,花衣裳,一穿就不一样了。说着就向着桃花挤了好几下眼睛,好像她挤眼睛的意思桃花都能尽数明白似的,然后就躲着春花的眼睛走掉了。
春花觉得自己好像在一个梦里。这都什么事。这都在干什么呀。桃花说,看看看,正说着,花布棉手巾的,都给你送过来了。桃花停下拧麻绳,拿起手边的花布稀罕地看着。拿起毛巾稀罕地看着。雪花膏拧开来闻闻,香得她直皱鼻子。桃花给春花笑着说,你看你看,八字没一撇呢礼物到了。春花觉得自己在懵懵懂懂中有些说不清楚的兴奋,还没有谁跟她提过亲呢,还没有谁专门给她送过礼物呢,一送还送好几样。她想起哥哥买来的那件女式裤子,还是估衣,后面还有血迹,但是引起自己怎样的欢喜啊,想着自己穿上那裤子会是什么样子,想着在村里走着,被丫头们看到她穿着那样的裤子会是什么样子,但是,裤子再好,能比得上眼前的花布吗?这可不是二手货,这可不是从来不曾见过的什么人穿过的用过的,这是崭崭新新的布料,花布料,想做成棉的就做成棉的,想做成单的就做成单的,把这块花布做成的衣裳穿在身上,自己会是个什么样子呢?她记得好像自己从来没有穿过一件从开始就是新的衣裳,没有穿过,没有这个记忆,没有这个感受,没有谁特意地专门给她送过这样的礼物,这样的上面的小花跳动个不已的花布;还有毛巾,长这么大,就没有一次用这样的毛巾擦过脸,这是用来看的摆设的不是用来擦脸的;还有雪花膏,都是给她的吗?这礼物给春花的心里带来了奇异的感受和很强的冲击力,使她不能静下心来理顺什么。她觉得任何礼物好像都是重过她自己的。她通过这些礼物重新感受着自己。她甚至有些担心,怕那几样东西在那里只是个诱饵,怕姐姐并不给她。你闻闻这味道,桃花把打开着的雪花膏递过来让春花闻。春花把头扭到一边躲着,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竟躲。但还是闻得那味道了,那是一丝好像离她很遥远和她无多大关系的味道,让人莫名地觉得心酸和想落泪的味道,真好闻。桃花说,收不收人家的东西是你一句话的事,你说不收,就给人家送回去;你说收,那咱们就给他们回话,接下来就不是只要这点东西的话了,要诚心娶你,咱们再跟对方一样一样细细说,该要的一样也不能差下,总之双方面拉个平衡,不能一开始就叫你吃亏。桃花这样说着,竟好像哽咽了一下。春花不知道自己能决定什么,被人提亲这事突如其来,搞得她有些慌乱,但更多的还是莫名的兴奋。被人提亲在心里原来可以激起如此大的动荡和混乱。已经送来的礼物让再退回去吗?那花布她还没有摸一下呢!错过了这个还有人给她送吗?送花布送毛巾送雪花膏吗?谁说得准呢。她莫名地担心。多少指望都落空了。好在花布等还都在姐姐那边,要是姐姐忽然一股脑儿把它们捧到她眼前,说,给,都是你的,那怎么办?那她怎么办?说来礼物暂时还是放在姐姐这边的好。
桃花用一副探究的样子看着春花,她看不出春花的真实意思。她觉得这样的大事情如此处理,是有些仓促了,她不该逼春花,应该给点起码的时间让春花考虑考虑。她不打算拧麻绳了,她想给妹妹留出一点时间来。要是照妹妹说的,她明天真不管不顾地走了呢?她要走也没办法,是不能拦的。就让她再想想吧,想通了,愿意,好,那就算是她自己做了决定,同时对方她也是了解的,除了娃娃多,除了男人年龄上稍稍有些大外,别的都还行,18岁嫁80岁的都有呢,何况这才38不到40岁。奇怪,原本和那女人东一下西一下说着,根本没有想着话会说到这里来,但不知怎么着一步步就说到这里来了,她说妹妹还小没个婆家受嫂嫂的气,那女人说自己的弟弟不缺吃不缺穿就缺个媳妇,就这样不知不觉,把话说到一起去了。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,杨文科收摊回来了。正好这一轮麻绳也拧好了。桃花就对春花说,麻绳今儿就拧到这儿,你好好想一想这个事,这是人家给你的东西,你拿上。桃花当面要把礼物交给春花了,春花觉得自己的心像解冻的春水那样疾速地没头没脑地流着。
接下来的事情是这样,春花很快嫁给了一个叫马建邦的人,其时春花来桃花家还不到半个月。就那么巧,就在春花嫁过去的第二天,她的哥哥来桃花家里接妹妹回去,因为地里要转粪了,需要春花这个人手。哪里想到才这点工夫,春花已嫁为人妇。春花的哥哥一怒之下,把姐夫姐姐告了,说姐夫姐姐趁着妹妹年少无知胡乱做主,从中获取高额彩礼。
一告即准,乡公所认定属买卖包办婚姻,宣布婚姻无效,一应聘礼,悉归春花所有。
只当了一夜新郎的马建邦不服,被乡公所逮去拘押一夜。
被拘押一夜的马建邦以涉嫌骗婚为由,再行申诉。
后经请示上峰,让春花将所得聘礼尽数退回马建邦。
这事情就这样结束了。
(本文节选自2023年第3期《芙蓉》中篇小说《慢光阴》)
石舒清,原名田裕民,回族,1969年生于宁夏海原县,1989年毕业于宁夏固原师专英语系,当过中学教师、县委宣传部创作员等,现为宁夏文联专业作家、宁夏文史馆馆员。写作以短篇小说为主,短篇小说《清水里的刀子》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,改编的同名电影获第21届韩国釜山电影节最高奖;短篇小说《表弟》被改编为电影《红花绿叶》,获第三十二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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